急水溪畔的月光 /李憲祈 〈本文刊登於105/7/20中華副刊〉
從來沒想到，在年逾花甲之後，我會來到急水溪畔的北門鹽鄉，過著不尋常的生活。自幼雖然生長於鹽分地帶，只是家離海邊尚遠，對於鹽鄉仍感陌生。由於朋友在北門區創辦教養院，乃毛遂自薦來此服務。機構位於田野之中，十分空曠而寧靜，因為上夜班，總是看著這裡的夜色和月光，春夏秋冬各有不同風貌，心中慨歎油然而生。
夏日的夜晚，蟲聲與蛙鳴開始鼓譟，合奏著夏夜交響曲，海鳥也來逗熱鬧，或歡唱或低鳴，把仲夏夜喧嘩成一片歡騰。而這歡樂是屬於牠們的，我總是靜靜地在院舍裡守護著一群身心障礙的住民，初更而後他們陸續就寢，我才能偷閒瀏覽這裡的夜色。
農曆十五前後，月光為這瀕海的漁村披上一層薄紗，夜展開夢幻之旅。這日剛從市立殯儀館，參加岳母大人的入殮儀式歸來，心中充滿哀悽，在瞻仰遺容時，我凝視著岳母大人彷彿熟睡的平靜容貌，內心百感交集，以前曾為許多故去的長輩寫生平歷略，對於這位最親近的人，卻不知如何下筆，主要是老人家平凡的一生中，有幾次不尋常的遭遇，都屬悲劇型的。在初老時痛失寶貝外孫、長媳憂鬱症自殺身亡、次子肝癌去世，這些人間至痛，她都經歷了。雖然長子和二媳婦都很有出息，可是家庭的殘缺常讓她老人家傷懷，六十多歲因脊椎手術和換膝關節，服過多止痛藥，七十一歲開始洗腎，直到八十六歲在洗腎時平靜往生。
岳母大人出身平凡世家，雖姊妹中有嫁入豪門者，由於岳父秉性正直沉默，不喜攀附權貴，所以夫妻一直過著與世無爭的平常生活，直到岳父臨終前對岳母至愛的表白，支持她度過快樂的餘生。
岳母是個賢慧勤勉的女人，因為夫婿的靜默孤僻，她肩挑起一家人情世故的應對，族親都很讚譽和尊敬。她廚藝精湛，對兒女子孫極為寵愛，每年春節初二請女婿，都親自下廚，做滿一桌精緻美食，今年因為身體不好，簡單煮幾道家常菜，都讓我們口齒留香懷念不已。春節過後，她的身體明顯虛弱，曾入住護理之家，但因不習慣，幸以長子喜得新媳婦，能一起侍奉老母親，並請本土看護共同照顧，直到端午節前，到醫院洗腎，結果在病床上安寧過世。
我因為在北門鹽鄉的教養院上班，六天的喪假只能分配於入殮、做旬、告別式，停靈期間無法隨侍在側，唯上班的夜晚，常凝望著天上的月光，由上弦月而逐漸滿月，思念著慈顏悲歡的歲月。
月光初照時，我想起我的愛子，於30年前因罹患兒童癌症，我們奔波於南北各大醫院，藥石罔效，在中秋節前離開了我們，那時我的岳父母為了這個長外孫可謂殫精竭慮，仍無法挽回那幼嫩的小生命，讓我不得不相信上天的安排，順從了患難困頓的宿命。月光再照時，我憶起七年前母親節前夕，小舅子因肝癌去世，我們前往台中弔唁的往事，當時岳父母已年邁體衰，小舅子罹癌病情一直瞞著雙親，直到去世才告訴他們，岳母呼天搶地的悲痛情境歷歷在目，她度過一個最哀傷的母親節。
今年農曆五月十五日，月光遍照，我們含淚送行，願岳母大人往生西方極樂世界。在岳母停靈期間，全台天候不佳，連續下著豪雨，告別式當天突然放晴，料理好後事，吃過團圓飯，我趕回教養院上夜班。那一夜，圓滿的月光皎潔的映照著急水溪畔，我望著那亙古如常的月亮，任流年在暗中偷換，她的容貌始終不變，我悵然想起每個逝去的親人，並衷心的祝禱他們遠去的靈魂，永沐在聖潔的月光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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